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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rsday, September 30, 2010

抓住歷史轉折的關鍵-黑岩小說集《荒山月冷》的一些考察

抓住歷史轉折的關鍵-黑岩小說集《荒山月冷》的一些考察



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瑞騰

一、

  在詩巫華文作家群中,寫小說的不多,知名的更少,文壇上曾被

視為「小說家」的大概只有李一文(蔡存堆,一九三五~)、黑岩(

宋志明,一九三九~)。六十歲以下在小說方面有意願經營的,依詩

巫中華文藝社常年文學獎作品集顯示,則大約在十七人之譜。

  李一文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《青春在歡笑》(古晉,砂拉越華文

作家協會「犀鳥叢書」),其實是六0年代的舊作,新編出版頗有向

歷史交代的用意。而黑岩在同年出版《荒山月冷》(詩巫中華文藝社

「拉讓盆地叢書」),呈現一位現役小說家的風采,書出版後仍有作

品發表,且開始有涉外文學活動,值得觀察。

  六0年代即開始寫作的黑岩,當年的筆名是「于寧」,田農《砂

華文學史初稿》(砂羅越華族文化協會叢書,一九九五)曾點過他的

名字,說他是「詩歌寫作者」;他另有筆名「桑木」,我在其他資料

上也曾見過「詩巫詩人桑木」的指稱;此外,也曾見他以筆名「曳陽

」、「田紀行」寫文學述評的文章,以本名編輯了幾本書刊。

  根據黑岩的自述(《荒山月冷.序》),他在六0年代嘗試寫作

之後停筆,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又重燃文學情焰。遠離文學的這一段

漫長歲月,個體生命的成長、大社會的變遷,二者必然會不斷互動,

最終則形成一個豐富的記憶庫。一旦再度援筆寫作,重要的庫藏都將

擇為種苗,尤其是小說這種敘事文類,特別需要宏觀社會、微視人性

。小說家黑岩的創作內涵,終將建立在這樣的人生歷練之基礎上面。

  《荒山月冷》包含十個短篇,較長的已近兩萬字,前有序後有記

,做為書名的<荒山月冷>之後並附有一篇千餘字的<關於《荒山月

冷》>,這些創作自述對於讀者要了解作者的文學觀及小說寫作的態

度有很大的幫助。大體來說,黑岩曾有過文學與社會的熱情,但是社

會發展之路崎嶇,而文學的歷程亦極坎坷,重新執筆的日子亦非晴空

萬里,但是「豪情」猶在,有益讓「砂州十年動亂」「在文學上留下

一點歷史的痕跡」,以免「被年輕一代遺忘」,這當然是一種使命感

,但回到比較自我的層次,「發洩情感,寄寓抒懷」亦極自然。在態

度上,黑岩算是相當低調,首先他誠懇交代復出的因緣,歸功於友朋

的「鼓勵」,並一再強調自己作品的「不成熟」,「幾乎篇篇都有缺

點存在」,承認要把小說寫好,於他而言是「一樁頗為艱苦費時的工

作」。但黑岩在寫作上其實已經有很深刻的體會,他說文藝不能「投

機取巧」。誠然,文藝靠的是紮實工夫,而且要有積累,他所蓄積的

小說能量已足,爆發的時機與方式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,但或許還需

要有一些讀者和他對話,產生一些激盪,才能有更燦爛的花果.我這

篇文章的寫作目的即在於此。

二、

  這十篇作品約略可以分成兩組,一組較輕,屬小品性質,主要是

生活上的點滴成文,包括<心頭與豆豆>、<田老>、<投票那一天

,唏...>、<新春三部曲>,後者其實是三個各自獨立的短篇,

所以這一組六篇;第二組包括<室鳥已死>、<最後一次的演出>、

<荒山月冷>、<瀟瀟雨>、<瞿塘峽>、<紅柴港上的黃昏>,份

量較重,有歷史背景,其中或多或少都涉及到砂拉越現代史上重要的

反殖運動、森林鬥爭及詩里阿曼和談等,今昔對比、理想與現實的衝

突中透顯出生命之無奈及小人物面對時代變遷的滄桑。

  這些小說以砂拉越為主場景,中心點應該是詩巫,擴及於加帛、

加拿逸、美里、古晉、石隆門、桑坡等地,沒有名字的漁村、小鎮、

州府、森林等。往外,到西馬的吉隆坡、新加坡、西加里曼丹、印尼

小港漁村、香港、台灣(台北)、長江三峽、澳洲等。

  這些地理鋪設了一個極廣的活動空間,從一村一鎮到異域他邦,

展現了作者結實、濃厚的砂拉越情懷,<心頭與豆豆>中李心頭漂流

到印尼小港漁村二十年後又回到「日夜思念昔日住過的漁村」,在拜

完德關之墓後,醉死街頭;<新春三部曲之三.回鄉>從新加坡回砂

過年的阿文夫妻,「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過年」;

<室鳥已死>中的老頭隨兒子國堅在澳洲,心繫砂羅越,連夢裡都是

「赤熱山林家鄉,山明水秀,清寧一片」;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「

我」遠赴香港深造,懷鄉時說:「砂羅越的春天究竟在哪裡?」香港

籍的妻為了避九七,「天天嚷著移民到加拿大」,而「我」呢,「我

的心卻多年不變,早已飛往犀鳥鄉之土,那青翠的熱帶膠林,赤道的

海灣綠浪,每晚幾乎都在我夢中呈現於眼前」,沈亦蘭對著老友說:

「離開砂羅越多年,早已適應異鄉生活,不過每當深夜,夢醒時,我

彷彿聽到窗外椰風蕉雨的呼喚!<瞿塘峽>中來自砂羅越的于寧,在

中國長江之旅中如此向異國友人介紹砂羅越:

  

它位於赤道婆羅洲與印尼西加里曼丹、汶萊相接,它也有美麗的山川

...

我們那裡有聞名於世的尼亞石洞,砂羅越博物院及青翠山林,熱帶雨

林,有犀鳥之稱的人間樂土...



當他在國外提起家鄉,「心中有點親切得意的感受」,而當別人表示

沒聽說過砂羅越時,他「有點洩氣」。這樣的情感,在遠離砂羅越時

特別強烈,「鄉情」可貴之處即在於此。

  從小說的立場來看,這裡面存在著出走/回歸的普遍性主題,一

定是情節發展的重要部分,作者有意通過人物異地心境的變化來突顯

他對於家鄉深刻的愛,這些人物,他(她)們的先祖從唐山移民來此

,落地生根,先祖的他鄉已成後代的家鄉,一旦空間有所異動,不管

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離去,也不管離去以後是輝煌騰遠,還是苟且偷

生,家鄉就是砂羅越,所思所念當然也就是砂羅越了。

  當我們把焦點轉回砂羅越,過去這裡究竟曾發生過什麼樣的重大

事件?以致於形成今日的風貌?<室鳥已死>中的老頭之所以受困異

域,原始的導因是大兒子國清參加反殖鬥爭而失蹤,小說中有「後山

響起砲聲」,死屍遍地的慘狀。在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,導致江炳

才犧牲的森林軍事衝突;在<荒山月冷>中,司機阿旺口述的野戰部

隊在深山裡追蹤;在<瞿塘峽>中,于寧在銀行工作之際,反殖反帝

運動曾引發群眾火拼的騷亂。

  熟悉砂羅越史的人都知道,戰後砂拉越國讓渡給英國成為殖民地

(一九四五),從反讓渡到一九五0年以後的反殖反帝,乃至因馬來

西亞計畫的提出(一九六一)引發的十年動亂(一九六三~一九七三

),對於砂拉越人民來說,實在是一個悲慘至極的苦痛歲月,華人當

然也不能免於這場苦難。黑岩有意反映砂州的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,

在<關於《荒山月冷》>中他說:



小說中的主角人物是虛構,而故事情節卻是那段時代青年不幸的縮影

,故事並不批判他們所走的道路,批判只有交給歷史,只是那個時代

歷史的特殊情況所造成。他們有理想,有抱負,對這土地有著熾熱的

人。但他們走過的道路卻又那麼崎嶇不平,命運的造化對他們也許太

不公平。



反映而不批判,可能嗎?一個社會能否進步,就看一代人的集體智慧

表現在歷史經驗的反省和總結上面,問題是小說能做到怎樣?小說家

主觀的意願如何以及他的能力如何?對於那已消逝的革命激情,將其

置放在歷史脈絡裡頭,知道它為什麼出現?為什麼是這樣的際遇?對

時局產生何種程度的影響?經歷過的人,不管有沒有直接參與,他們

不可能沒有感受;後來者通過聽聞與閱讀,不可能沒有意見。有感受

,有意見,如何表達?是直接,或者迂迴?表現到什麼程度?是強烈

,還是婉轉?都不可能停留在「反映」的層次上,所謂的「批判」,

不論方式和程度,最終是一種價值的判斷,但必須通過事實的呈現或

事理的分析,小說不是論文,其手段是擬事實以呈現,也就是黑岩所

說的「虛構」、「縮影」。

  我覺得黑岩已經抓住了歷史轉折的關鍵,把具理想的市鎮小知識

分子和一般市井小民的際遇,擺進時代情境之,中前者顯然是一種主

動性的追求,像<室鳥已死>中的國清,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的「

我」、黑老蔡、校友會主席、江炳才和陳澈,<荒山月冷>中的銀湖

、黃紀華等,他們在時代的潮流中,不論是領袖(校友會主席)、啟

蒙者(黃紀華),或者是一般的參與者,在當時投入的情況各有不同

,下場亦有所差異,死亡、失蹤或成功逃離風暴,他們都不是孤絕的

人,至少在小空間(家庭、社團、學校)產生影響。事過境遷之後,

有人突然間又出現了,搖身一變,角色已換,有人則永遠只留在朋友

相見時的時談話之中,而當老友重逢,究竟理想依舊、豪情猶在,還

是相視無言、唯有淚千行?<最後一次的演出>通過「我」和黑老蔡

在三十年後的對話所呈現出來的,只是昔日情景,還是有所反省?「

人類的確是現實的動物,那時天真的我們意氣用事,單憑一股熱忱還

想改造世界,結果呢,只是夢想,不用還房租,把金字招牌永遠掛在

別人的灰牆,可能嗎?」「政治,政治是什麼,只不過當時昏了腦的

叫喊,過份低估了對方,以為他們不敢斷然採取鐵腕行動。」當年領

導農民抗暴的黑老蔡,稍後就曾被視為反動,看做「現實的逃兵」,

而今呢?至於當年「反殖雙料紅辣椒」的主席,三十年後退休以後進

放行社工作,「感慨」、「消沈」,今昔之間對比何其強烈!

 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森林裡的鬥爭,許多篇都一筆帶過,唯有<荒

山月冷>的最後透過司機阿旺的憶述,郤以「去山裡鬼混」定性,談

及那種奔波、苦楚,再配合前面曾從山裡出來返家一次的銀湖的狀況

,似乎那只是逃亡,但其實那是所謂的「砂共」,砂共部隊並非烏合

之眾,過去學者曾有過不少論述,可以參考。在黑岩筆下,影響銀湖

走向「新的戰鬥生涯」的鎮上小學老師黃紀華,失蹤多年後又偶然出

現,但一閃即逝.這個人是知識和理想的化身,但強烈的左傾思想與

行動能力,應該是左翼領袖的典型性人物,嵇之現實,在砂共鬥爭史

上不難找到可對照的人物。

  看來,黑岩是有意描述砂州的變貌,小說中出現過二次「詩里阿

曼和談的成功」(<荒山月冷>、<瀟瀟雨>),接著寫的是「局勢

立即呈現和平曙光」、「砂羅越的土地剛露曙光」,重建的過程展現

出新貌,一方面是容易看得見的硬體景觀,包括公路、房舍等,另一

方面是文社會及心靈結構的調整,前者像<最後一次的演出>最後提

到「詩巫面貌雖改變了不少」,<荒山月冷>第九節所述,以及<紅

柴港上的黃昏>中從詩巫到加那逸途中之所聞見及對話內容;後者像

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是否重組「校友會」的提出,以及<瀟瀟雨>

中的「長河音樂劇社」又告復活。從心靈層面來看,新貌並沒有帶來

新的氣息,反而有一種蒼老與滄桑之感,這很可能和作者的性情和年

齡有關,寫這些作品的時候作者已經年過半百,歷經傷痛,他之所記

憶發展而成的文學極可能會帶有許多的恨憾。

  小品性質的<田老>、<投票的那一天,唏...>以及<新春

三部曲>的背後沒有大時間,主要是當代現實生活中的切片,描寫小

地方小人物,像田老可以說是資深小流氓,行經和思維皆可笑,<投

票那一天,唏...>是選舉怪現狀,李嫂、家婆皆俗世婦女,而<

新春三部曲>中的池守口、老祖母及肥龍、阿文阿翠夫妻等皆市井小

民。這些作品雖語含譏諷,但有親切性,人物皆不可厭,可以說是為

砂拉越的浮世繪圖。

四、

  作為一種敘事文類,小說之所重在於「事」,如上所述皆「事」

之內涵及其屬性,但小說的價值還得進一步看這些事的「敘」法,以

及在敘事過程中所透顯出的「情」與「理」。大體來說,黑岩的小說

寫的很用心,作品中有完全順敘故事的(如<投票那一天,唏...

>、<新春三部曲之一.拜年紀>等),有完全倒敘的(如<田老>

、室鳥已死>),先出現結局,再回溯事件始末,最後再回到現實場

景.此外,亦常見時間自在跳接,像<瞿塘峽>、<紅柴港上的黃昏

>都在現在式中不斷憶述過去,當下的情節動作和歷歷往事之間存有

一定程度的對應關係。<荒山月冷>以一到十的標號分節,前往銜接

,是現在式,但中間較不規則,採取大塊剪接,故事交代得很清楚.

這裡面最複雜是<瞿塘峽>,現在式比較清楚,過去部分雙線發展;

竹君(即張玉玦」、于寧,由於視點轉移,再加上時間跳接、夢與現

實交替,讀的時候要看清楚,而且要有耐心。

  作者就是在這樣的寫作中彰顯人情(國家、鄉土、友朋、男女情

愛關係等)、分析事理,或頌贊,或諷諭,充分反映出他的歷史反思

、社會批評及面對人生的探索.本文比較傾向於文本與外在客觀環境

的相互觀察,其他有關的議題,則俟諸來日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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