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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esday, June 11, 2013

抓住歷史轉折的關鍵-黑岩小說集《荒山月冷》的一些考察

李瑞騰
一、
在詩巫華文作家群中,寫小說的不多,知名的更少,文壇上曾被
視為「小說家」的大概只有李一文(蔡存堆,一九三五~)、黑岩(
宋志明,一九三九~)。六十歲以下在小說方面有意願經營的,依詩
巫中華文藝社常年文學獎作品集顯示,則大約在十七人之譜。
李一文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《青春在歡笑》(古晉,砂拉越華文
作家協會「犀鳥叢書」),其實是六0年代的舊作,新編出版頗有向
歷史交代的用意。而黑岩在同年出版《荒山月冷》(詩巫中華文藝社
「拉讓盆地叢書」),呈現一位現役小說家的風采,書出版後仍有作
品發表,且開始有涉外文學活動,值得觀察。
六0年代即開始寫作的黑岩,當年的筆名是「于寧」,田農《砂
華文學史初稿》(砂羅越華族文化協會叢書,一九九五)曾點過他的
名字,說他是「詩歌寫作者」;他另有筆名「桑木」,我在其他資料
上也曾見過「詩巫詩人桑木」的指稱;此外,也曾見他以筆名「曳陽
」、「田紀行」寫文學述評的文章,以本名編輯了幾本書刊。
根據黑岩的自述(《荒山月冷.序》),他在六0年代嘗試寫作
之後停筆,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又重燃文學情焰。遠離文學的這一段
漫長歲月,個體生命的成長、大社會的變遷,二者必然會不斷互動,
最終則形成一個豐富的記憶庫。一旦再度援筆寫作,重要的庫藏都將
擇為種苗,尤其是小說這種敘事文類,特別需要宏觀社會、微視人性
。小說家黑岩的創作內涵,終將建立在這樣的人生歷練之基礎上面。
《荒山月冷》包含十個短篇,較長的已近兩萬字,前有序後有記
,做為書名的<荒山月冷>之後並附有一篇千餘字的<關於《荒山月
冷》>,這些創作自述對於讀者要了解作者的文學觀及小說寫作的態
度有很大的幫助。大體來說,黑岩曾有過文學與社會的熱情,但是社
會發展之路崎嶇,而文學的歷程亦極坎坷,重新執筆的日子亦非晴空
萬里,但是「豪情」猶在,有益讓「砂州十年動亂」「在文學上留下
一點歷史的痕跡」,以免「被年輕一代遺忘」,這當然是一種使命感
,但回到比較自我的層次,「發洩情感,寄寓抒懷」亦極自然。在態
度上,黑岩算是相當低調,首先他誠懇交代復出的因緣,歸功於友朋
的「鼓勵」,並一再強調自己作品的「不成熟」,「幾乎篇篇都有缺
點存在」,承認要把小說寫好,於他而言是「一樁頗為艱苦費時的工
作」。但黑岩在寫作上其實已經有很深刻的體會,他說文藝不能「投
機取巧」。誠然,文藝靠的是紮實工夫,而且要有積累,他所蓄積的
小說能量已足,爆發的時機與方式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,但或許還需
要有一些讀者和他對話,產生一些激盪,才能有更燦爛的花果.我這
篇文章的寫作目的即在於此。
二、
這十篇作品約略可以分成兩組,一組較輕,屬小品性質,主要是
生活上的點滴成文,包括<心頭與豆豆>、<田老>、<投票那一天
,唏...>、<新春三部曲>,後者其實是三個各自獨立的短篇,
所以這一組六篇;第二組包括<室鳥已死>、<最後一次的演出>、
<荒山月冷>、<瀟瀟雨>、<瞿塘峽>、<紅柴港上的黃昏>,份
量較重,有歷史背景,其中或多或少都涉及到砂拉越現代史上重要的
反殖運動、森林鬥爭及詩里阿曼和談等,今昔對比、理想與現實的衝
突中透顯出生命之無奈及小人物面對時代變遷的滄桑。
這些小說以砂拉越為主場景,中心點應該是詩巫,擴及於加帛、
加拿逸、美里、古晉、石隆門、桑坡等地,沒有名字的漁村、小鎮、
州府、森林等。往外,到西馬的吉隆坡、新加坡、西加里曼丹、印尼
小港漁村、香港、台灣(台北)、長江三峽、澳洲等。
這些地理鋪設了一個極廣的活動空間,從一村一鎮到異域他邦,
展現了作者結實、濃厚的砂拉越情懷,<心頭與豆豆>中李心頭漂流
到印尼小港漁村二十年後又回到「日夜思念昔日住過的漁村」,在拜
完德關之墓後,醉死街頭;<新春三部曲之三.回鄉>從新加坡回砂
過年的阿文夫妻,「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過年」;
<室鳥已死>中的老頭隨兒子國堅在澳洲,心繫砂羅越,連夢裡都是
「赤熱山林家鄉,山明水秀,清寧一片」;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「
我」遠赴香港深造,懷鄉時說:「砂羅越的春天究竟在哪裡?」香港
籍的妻為了避九七,「天天嚷著移民到加拿大」,而「我」呢,「我
的心卻多年不變,早已飛往犀鳥鄉之土,那青翠的熱帶膠林,赤道的
海灣綠浪,每晚幾乎都在我夢中呈現於眼前」,沈亦蘭對著老友說:
「離開砂羅越多年,早已適應異鄉生活,不過每當深夜,夢醒時,我
彷彿聽到窗外椰風蕉雨的呼喚!<瞿塘峽>中來自砂羅越的于寧,在
中國長江之旅中如此向異國友人介紹砂羅越:

它位於赤道婆羅洲與印尼西加里曼丹、汶萊相接,它也有美麗的山川
...
我們那裡有聞名於世的尼亞石洞,砂羅越博物院及青翠山林,熱帶雨
林,有犀鳥之稱的人間樂土...

當他在國外提起家鄉,「心中有點親切得意的感受」,而當別人表示
沒聽說過砂羅越時,他「有點洩氣」。這樣的情感,在遠離砂羅越時
特別強烈,「鄉情」可貴之處即在於此。
從小說的立場來看,這裡面存在著出走/回歸的普遍性主題,一
定是情節發展的重要部分,作者有意通過人物異地心境的變化來突顯
他對於家鄉深刻的愛,這些人物,他(她)們的先祖從唐山移民來此
,落地生根,先祖的他鄉已成後代的家鄉,一旦空間有所異動,不管
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離去,也不管離去以後是輝煌騰遠,還是苟且偷
生,家鄉就是砂羅越,所思所念當然也就是砂羅越了。
當我們把焦點轉回砂羅越,過去這裡究竟曾發生過什麼樣的重大
事件?以致於形成今日的風貌?<室鳥已死>中的老頭之所以受困異
域,原始的導因是大兒子國清參加反殖鬥爭而失蹤,小說中有「後山
響起砲聲」,死屍遍地的慘狀。在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,導致江炳
才犧牲的森林軍事衝突;在<荒山月冷>中,司機阿旺口述的野戰部
隊在深山裡追蹤;在<瞿塘峽>中,于寧在銀行工作之際,反殖反帝
運動曾引發群眾火拼的騷亂。
熟悉砂羅越史的人都知道,戰後砂拉越國讓渡給英國成為殖民地
(一九四五),從反讓渡到一九五0年以後的反殖反帝,乃至因馬來
西亞計畫的提出(一九六一)引發的十年動亂(一九六三~一九七三
),對於砂拉越人民來說,實在是一個悲慘至極的苦痛歲月,華人當
然也不能免於這場苦難。黑岩有意反映砂州的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,
在<關於《荒山月冷》>中他說:

小說中的主角人物是虛構,而故事情節卻是那段時代青年不幸的縮影
,故事並不批判他們所走的道路,批判只有交給歷史,只是那個時代
歷史的特殊情況所造成。他們有理想,有抱負,對這土地有著熾熱的
人。但他們走過的道路卻又那麼崎嶇不平,命運的造化對他們也許太
不公平。

反映而不批判,可能嗎?一個社會能否進步,就看一代人的集體智慧
表現在歷史經驗的反省和總結上面,問題是小說能做到怎樣?小說家
主觀的意願如何以及他的能力如何?對於那已消逝的革命激情,將其
置放在歷史脈絡裡頭,知道它為什麼出現?為什麼是這樣的際遇?對
時局產生何種程度的影響?經歷過的人,不管有沒有直接參與,他們
不可能沒有感受;後來者通過聽聞與閱讀,不可能沒有意見。有感受
,有意見,如何表達?是直接,或者迂迴?表現到什麼程度?是強烈
,還是婉轉?都不可能停留在「反映」的層次上,所謂的「批判」,
不論方式和程度,最終是一種價值的判斷,但必須通過事實的呈現或
事理的分析,小說不是論文,其手段是擬事實以呈現,也就是黑岩所
說的「虛構」、「縮影」。
我覺得黑岩已經抓住了歷史轉折的關鍵,把具理想的市鎮小知識
分子和一般市井小民的際遇,擺進時代情境之,中前者顯然是一種主
動性的追求,像<室鳥已死>中的國清,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的「
我」、黑老蔡、校友會主席、江炳才和陳澈,<荒山月冷>中的銀湖
、黃紀華等,他們在時代的潮流中,不論是領袖(校友會主席)、啟
蒙者(黃紀華),或者是一般的參與者,在當時投入的情況各有不同
,下場亦有所差異,死亡、失蹤或成功逃離風暴,他們都不是孤絕的
人,至少在小空間(家庭、社團、學校)產生影響。事過境遷之後,
有人突然間又出現了,搖身一變,角色已換,有人則永遠只留在朋友
相見時的時談話之中,而當老友重逢,究竟理想依舊、豪情猶在,還
是相視無言、唯有淚千行?<最後一次的演出>通過「我」和黑老蔡
在三十年後的對話所呈現出來的,只是昔日情景,還是有所反省?「
人類的確是現實的動物,那時天真的我們意氣用事,單憑一股熱忱還
想改造世界,結果呢,只是夢想,不用還房租,把金字招牌永遠掛在
別人的灰牆,可能嗎?」「政治,政治是什麼,只不過當時昏了腦的
叫喊,過份低估了對方,以為他們不敢斷然採取鐵腕行動。」當年領
導農民抗暴的黑老蔡,稍後就曾被視為反動,看做「現實的逃兵」,
而今呢?至於當年「反殖雙料紅辣椒」的主席,三十年後退休以後進
放行社工作,「感慨」、「消沈」,今昔之間對比何其強烈!
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森林裡的鬥爭,許多篇都一筆帶過,唯有<荒
山月冷>的最後透過司機阿旺的憶述,郤以「去山裡鬼混」定性,談
及那種奔波、苦楚,再配合前面曾從山裡出來返家一次的銀湖的狀況
,似乎那只是逃亡,但其實那是所謂的「砂共」,砂共部隊並非烏合
之眾,過去學者曾有過不少論述,可以參考。在黑岩筆下,影響銀湖
走向「新的戰鬥生涯」的鎮上小學老師黃紀華,失蹤多年後又偶然出
現,但一閃即逝.這個人是知識和理想的化身,但強烈的左傾思想與
行動能力,應該是左翼領袖的典型性人物,嵇之現實,在砂共鬥爭史
上不難找到可對照的人物。
看來,黑岩是有意描述砂州的變貌,小說中出現過二次「詩里阿
曼和談的成功」(<荒山月冷>、<瀟瀟雨>),接著寫的是「局勢
立即呈現和平曙光」、「砂羅越的土地剛露曙光」,重建的過程展現
出新貌,一方面是容易看得見的硬體景觀,包括公路、房舍等,另一
方面是文社會及心靈結構的調整,前者像<最後一次的演出>最後提
到「詩巫面貌雖改變了不少」,<荒山月冷>第九節所述,以及<紅
柴港上的黃昏>中從詩巫到加那逸途中之所聞見及對話內容;後者像
<最後一次的演出>中是否重組「校友會」的提出,以及<瀟瀟雨>
中的「長河音樂劇社」又告復活。從心靈層面來看,新貌並沒有帶來
新的氣息,反而有一種蒼老與滄桑之感,這很可能和作者的性情和年
齡有關,寫這些作品的時候作者已經年過半百,歷經傷痛,他之所記
憶發展而成的文學極可能會帶有許多的恨憾。
小品性質的<田老>、<投票的那一天,唏...>以及<新春
三部曲>的背後沒有大時間,主要是當代現實生活中的切片,描寫小
地方小人物,像田老可以說是資深小流氓,行經和思維皆可笑,<投
票那一天,唏...>是選舉怪現狀,李嫂、家婆皆俗世婦女,而<
新春三部曲>中的池守口、老祖母及肥龍、阿文阿翠夫妻等皆市井小
民。這些作品雖語含譏諷,但有親切性,人物皆不可厭,可以說是為
砂拉越的浮世繪圖。
四、
作為一種敘事文類,小說之所重在於「事」,如上所述皆「事」
之內涵及其屬性,但小說的價值還得進一步看這些事的「敘」法,以
及在敘事過程中所透顯出的「情」與「理」。大體來說,黑岩的小說
寫的很用心,作品中有完全順敘故事的(如<投票那一天,唏...
>、<新春三部曲之一.拜年紀>等),有完全倒敘的(如<田老>
、室鳥已死>),先出現結局,再回溯事件始末,最後再回到現實場
景.此外,亦常見時間自在跳接,像<瞿塘峽>、<紅柴港上的黃昏
>都在現在式中不斷憶述過去,當下的情節動作和歷歷往事之間存有
一定程度的對應關係。<荒山月冷>以一到十的標號分節,前往銜接
,是現在式,但中間較不規則,採取大塊剪接,故事交代得很清楚.
這裡面最複雜是<瞿塘峽>,現在式比較清楚,過去部分雙線發展;
竹君(即張玉玦」、于寧,由於視點轉移,再加上時間跳接、夢與現
實交替,讀的時候要看清楚,而且要有耐心。
作者就是在這樣的寫作中彰顯人情(國家、鄉土、友朋、男女情
愛關係等)、分析事理,或頌贊,或諷諭,充分反映出他的歷史反思
、社會批評及面對人生的探索.本文比較傾向於文本與外在客觀環境
的相互觀察,其他有關的議題,則俟諸來日。
公元兩千年二月於台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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